2009年10月24日 星期六

安裕周記﹕建華給蔭權的一封信




愚兄近日外遊返港,赫見吾弟再陷文字囹圄,有說吾弟惶惶然不能終日,且突外遊四天,有指吾弟「畏罪」「怕死」云云。愚兄以親身經歷,以吾弟之愛好攝影郊遊熱愛自然,又以吾弟過往屢遇大事時之精明跳脫,直如美國杜邦得弗朗化工不沾鍋技術,理應不受如此牽,實係趁金風送爽之際出行數天兼一舒胸中積壘,然否?

愚兄細閱傳媒報道,仰望長天,不禁嘆息。憶昔愚兄擔任行政長官期間,朝七晚十一,以家為辦公室,周日照舊上班,被譏為七十一特首,民間以為愚兄對工作甘之如飴,實係不才,手腳特慢,又因上恐負中央諸公,下恐累及香港巿民,詎料人非機器,以致工作流轉一拖再拖,竟成特區負累,始非所願也。及至愚兄腳痛求去若干年來,一思再思,念至在任五年,無負北京囑託,始覺釋然。及到外遊回港讀報,有指吾弟民望差於愚兄,此乃回歸十二載以來最重大發現,以愚兄之社會直覺,香港社會正激起一股不滿之風,吾弟必須有所注意,否則或重蹈愚兄○三年覆轍,追悔莫及。

吾弟天生精刮,愚兄三生不及,然世事之情,並非走精面繞左路即可得道。愚兄吾弟相親相交,際此夜闌人靜之際,愚兄斗膽以個人經過總結提出二三,盼吾弟外遊靜心之際翻閱一二,或能在紛亂混沌中對應時局有所裨益。

吾弟與愚兄係西學專才,愚兄雖習航海,然並非竟日埋首鍋爐之中,吾弟亦係出身哈佛碩士,校友不乏出將入相臥虎藏龍之輩,耳濡目染,一招半式亦固已納囊中,應知十九世紀美利堅總統Abraham Lincoln嘗言you may fool all of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you can even fool some of the people all of the time,but you can't fool all of the people all of the time,吾弟想必曾經一閱;愚兄管見,吾弟到任四年,一直無法踰越此一天塹,尋且沉溺此中無法自拔。愚兄自離官場,不知何故,腳痛全消,耳目清目,或係當年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如今遠望中環,妖氣天,各式詭辯盡在其內。或辯曰西方白宮亦有親君子遠小人之說,然西情華情不同,下亞厘畢道以為手操輿論,狂妄之極,倒行逆施,一再扭盡六壬以操縱民情輿情,以致巿民怨氣無處可去無法可消,表面而言歌舞昇平,實則內裏一片糜爛,吾弟初到任時種種風光,竟係一捅即破,難經考驗。




蔭權吾弟,愚兄初入官場之際,無兵無將,無氈無扇,遂延攬一眾熟人入閣,組成問責團隊,當時有指此係董家軍,愚兄不服,因所謂熟人,俱係事業有成各方才俊,有眼科名醫有金融長才有環保專家有大學教授,都屬拋卻高薪厚祿來投,緣此,縱有批駁指明益自己友,愚兄都不覺如此,蓋只消一比之前之後收入,薪酬之廉特區庫房實應厚賺有餘,所謂明益之說,不擊而破。然吾弟捨此道而弗由,以一再掀動爭議之副局長政治助理為例,滿城皆爭論,蓋動用大量公帑而無所得,並且一再出現醜聞,如某副局長名片門事件,亦有到任後如鴕鳥埋首文件中不見縱影,再加今天延聘退休高官翻閹,不見人情亦無道理,民情難怪洶湧,評說難以苟同。

有曰,吾弟自詡美利堅列根總統化外門人,一身武功俱來自列根之Great Communicator哲學,事事採取置身事外之hands off管治,遂出現大亂之中離港四日,傾軋之時遠離物外之舉。愚兄之見,吾弟若以此治港,實大謬也,蓋列根之為Great Communicator,乃其口舌便給出口成文,而列根出身演員,一顰一笑俱係職業訓練,絕非三流spin doctor可堪比擬。再者,所謂hands off管治,實是列根陣中猛將如雲,聯儲局主席Paul Volcker一力抵擋通脹,三十年後被奧巴馬延為顧問,可見功之深;又例如財長Regan為美林證券總裁,幕僚長James Baker出身頂級律師行,如此人才,始可讓列根逍遙自在。吾弟或不明所以,或以偏概全,或遭受誤導,或一知半解,貽笑大方。

愚兄在任期間,勤懇工作,不求聞達於諸候,卻遭政圈內外目為傻瓜,愚兄對此不以為忤,蓋計利應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愚兄天生笨拙,不求甚解,萬世名豈敢沾光,天下利則人同此心,然往往事與願違,如八萬五如問責制,攻擊者甚眾。對此,愚兄從無懊悔,然天可憐見,執行時有所偏差,以致一沉不起,成為愚兄被攻擊之口實。愚兄退任,對此從不辯解,無謂再揭傷疤之故也,然愚兄在此中亦有所得,政策也者,百姓喜之惡之,愚兄無法掌握,然作為父母官,愚兄向公私分明,除卻拙荊搭機A1座位事件,尚幸家人家丁自我約束甚嚴,不致無事生非,此乃愚兄官場生涯之中稍覺滿意之處。

蔭權吾弟,睽諸歷史,我國官場最忌不清不楚,更忌家丁專權,愚兄癡長多年,較多涉獵古籍,明朝初年,太祖朱元璋最恨外戚干政,皇后馬氏深明此理,從無干預朝政亦不私親族。洪武元年正月,朱元璋欲賜馬皇后家人官職,馬皇后制止曰:「國家官爵當與賢能之士,妾家親屬未必有可用之才。且聞前世外戚之家多驕淫奢縱,不守法度,有致覆敗者。」七百年前已見官家自我約束,七百年後豈能無後?或曰,一己雖不沾腥,然無法阻羶附身,持此說者,應杖打八十再逐出,蓋倘若親君子而遠小人,腥羶如何浪蝶如何俱無法逼近,一字之淺,以吾弟之聰明,毋庸釋矣。

愚兄畢竟晉身國家領導人之列,應恪守本分,不理港政,但近日香江民氣紛亂,愚兄一時不明所以,蓋金融海嘯快即成絕響,流感瘟疫亦遠不及沙士惡潮,應當舒泰始是,然而港內滿目怨氣,愚兄認為,治病須杜根,吾弟應否一清病灶,恐係未來短期之頭等大事。愚兄馬齒徒增,始終心繫家國,午夜夢迴念及世事紛紜,無法成眠,始坐言起行,揮筆疾書。吾弟軍機事忙,愚兄不便打擾,然見香港巿內種種歪風,北望神州事事亂來,心痛之極,心痛之極,心痛之極。

愚兄

建華





ps

禮物

肥仔聰回到公司派喜帖,無以為贈,準備燒錄一隻題為《結婚》的天碟送他,若嫌聽碟不方便,youtube上都有這些——華格納的《Lohengrin》的〈Bridal Chorus〉是首選,幾個不同樂團樂器的版本都抄了。Cliff Richard的《Congratulations》不可少;接下來是一九六四年英國女歌手Julie Rogers的《The Wedding》,方逸華後來翻唱成了國語名曲《花月佳期》,今天在無電視手執大權的方小姐唱出成熟女性的韻味。

日本歌曲關於結婚的也不少,我抄了小柳美子的《戶花嫁》和山口百惠的《秋櫻》,都是七十年代的作品。《戶花嫁》是我最喜愛的其中一首日本歌曲,說的是瀨戶內海一個女孩的出嫁心情,裊裊炊煙中說到對未來人生的期盼,揮手自茲去裏安慰哭送別的弟弟,這是一九七二年的日本歌謠大賞作品。

山口百惠一九七七年灌錄的《秋櫻》則是另一首的長青不老,近年福山雅治和德永英明都唱過,但仍以山口百惠最出色——百惠四歲時父親棄她們母女仨而去,母親帶兩個女兒由東京遷到橫須賀,獨力撫養出這位日本天后。女兒嫁人前夕對母親的難捨難離在佐田雅志的歌詞裏顯露無遺,很大程度是百惠若干年後退出舞台下嫁三浦友和的心境投射﹕

「淡紅的秋櫻

在秋日平淡陽光中若無其事搖曳

此刻 變得易哭的母親

在花園中輕咳一聲……」

秋櫻是大波斯菊的日語叫法,有意思的是,寫出這樣優美歌詞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子漢佐田雅志,這位愛以日語假名姓名示人的創作人心思細膩,和《戶花嫁》作詞的山上路夫都是雄赳赳大丈夫,卻都能在筆下勾勒少女心事,可說異數。

這份禮物,肥仔聰要與不要都必須收下的。不過,我準備送他一份更大的厚禮﹕You'll Never Walk Alone,肥仔,你一定會知道,就在今夜。

2009年10月10日 星期六

香港人有福了




一邊聽甘乃威在李慧玲的《左右大局》裏哽咽解說,我一邊在msn給小雲寫了這麼的一段﹕what the hell is it all about?男人大丈夫,做得出唔怕認,and, wtf is public interest?

 my goodness ,they are all adults.

 這是接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六十周年之後一個最震撼人心場面﹕多少年了,

 香港沒有公開問訊這種事,也許人們記憶裏最近的一次應該是八十年代X先生的黃腳雞案。

 今天,另一場轟轟烈烈的道德審判來到我們面前——香港人,就像《聖經》那樣說,

 你們有福了,sex,lies and videotapes這回一下子都齊了。

 甘乃威事件的核心是他有沒有濫用公帑,但到底他與誰交往而那人以前做過些什麼和究竟甘乃威太太會作何感想,這些都干卿底事。涉及事件的俱是早在上世紀已經更換成人身分證的人,而這片土地雖然叫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畢竟仍在深圳河以南,港九新界十八個區議會縱然如何不濟,還不至於搖身變成街道委員,戴臂章要剌探人家的機密,包括房事。我不準備在這裏譴責那些以偷窺眼光看待甘乃威事件、轉過頭來暗下以甘乃威的言行量度自己有多少像甘乃威的男女;我也不打算研究為什麼傳媒一擁而上精研「表達好感」和「求愛」的理性因素和線性邏輯;我甚至連語意分析甘乃威是否說謊的興趣都沒有。我只想了解,為什麼甘乃威事件會吵翻天。

 沒有像樣的新聞

 甘乃威事件迅速發酵成為二十一世紀男歡女愛的自我檢視藍本,既有時效因素,也因我們的八卦本質。只要翻閱報紙或上網查找,球季馬季歇暑之後,香港壓根兒沒有發生過一樁像樣的新聞,去年這段時間,好歹有北京奧運和金融海嘯這兩樁先喜後悲的落差極大事件,但今年夏秋之交卻一點都沒有,若是有人認為酷熱天氣警告和颱風襲港也算大新聞的話,今天的討論可以到此為止。讀到這裏,有朋友一定不服氣﹕你忘了國慶六十周年,這還不算大事?

 毫無疑問,在一些心繫祖國的香港同胞心裏,六十周年是大事,但「一些同胞」究竟是多少,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質疑。先不要用「整個港島東路旁都插上慶祝國慶旗幟」這些話唬我,如果這也算四海歸心薄海同歡,七十年代整個九龍到了雙十都是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海、報章頭版當天必定是幾百個社團祝賀中華民國華誕,香港早就回到自由中國懷抱並且成為毋忘在莒反攻大陸的橋頭堡了。今年十一前後,香港社會流露出來的是一股懨悶之氣,全城只有一個話題﹕國慶,從黃金周長假期到十一當天的電視節目,甚至來自北歐的大型家具商場都氾濫這些氛圍,那是一種近填鴨的強制歡慶。不要以為電影院的漆黑空間有助逃避這種儀式(ritual),華語電影只有《建國大業》,那天我看了一場,戲院中央一大片座位幾乎都給耆英包了下來,在坐得偏到要扭頸看戲的兩個多小時裏,身旁的年輕人待劉德華飾演的俞濟時出場時才精神一振,然後離座奪門而去。

 平常人的搪塞

 渾噩假期結束後,甘乃威事件捅了出來,港人迅速離棄國慶轉進最愛的八卦世界,這猶如運動員經過高原訓練重返平地、環境差別造就世界紀錄那樣的原理;禮失求諸野,港人抓住了活力無限的城巿焦點。這是香港這個海港城巿的本質——我們不是政治動物,確切來說只是日求兩餐夜求一宿的過客,今天是十月十一日,不妨飲茶灌水之際自問自答,今年十一國慶至今還記得什麼,是胡錦濤高喊「為人民服務」,抑或是九九型主戰坦克殲十戰機特種部隊滅音衝鋒槍。答不出?但我肯定你一定對甘乃威的自白有獨特看法。

 除了已然成為城巿話題(talk of the town)的主觀原因,客觀上,甘乃威事件迤邐不去的另一因素,是他無法以政客(politician)身分對待事件。甘乃威和民主黨的巨大自尊心,使得這宗本是成年人之間談話的事件變成了社會焦點,然而這卻是我在觀察事件的過程中感到一絲安慰的最大因由——我們之中相當部分的一些人,會認為甘乃威賣相不佳從而對他印象大打折扣,或認定他的「求愛」和「表達好感」解說笨拙得無以復加。但在實際操作而言,甘乃威在這兩方面都是以一個平常人(ordinary people)的思考水平來搪塞回應,在這一點,港人確是有福的——十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和一位長輩細閱美國國會調查克林頓總統是否濫權的《斯塔爾報告》(Starr Report),克林頓是耶魯大學法學院高材生,有近先天的能言善辯本能,他對檢察官說與萊溫斯基「口交不算是性交」;長輩邊看報告邊搖頭一幕至今不忘。克林頓這些巧言令色,和他上台前被質疑是否曾經吸食大麻時回應「我沒有吸入」(When I was in England, I experimented with marijuana a time or two, and I didn't like it. I didn't inhale and never tried it again.) 是如出一轍的油腔滑調滿嘴謊言。

 甘乃威事件曝光後,香港冒現一些奇腔怪調,說民主黨太不懂得危機管理,才讓事情出糗人前;又有人說,不僅民主黨不懂,民建聯自由黨公民黨都不懂spinning,言下之意,spinning至少可以把一些傳媒弄昏了頭,更甚最好是像十一那樣把所有人都弄昏了頭。這些話近幾年很有巿場,不少政治人物行必稱師從Dick Morris。我讀了這些必定乾笑三聲﹕假設有一天,甘乃威有克林頓的一半水平還懂得自嘲,曉得像美國作家Linda Hutcheon在《Irony's Edge》裏所言,把自貶(self-deprecating)作為自己保護的一種手法及以此逢迎質疑,從而幫助自己從詰難解脫出來。在電視新聞的videotape裏,這些令人會心微笑的講話無疑是sexy sound-bite,更是印刷傳媒用來作為A1標題的哄動文字,但關鍵是甘乃威在笑聲裏與受眾取得共同認知,從而淡化事件的核心本質。事實上,近期甘乃威事件的發展已漸漸朝這一方向移近,社會對他的質問,已開始從公職人員濫權轉向「表達好感」和「示愛」的微觀解構,必須指出的是,這是極為危險的捨本逐末。

 PS

 這是今年十一之後在網上看到最令人打從心底笑出來的一張帖子﹕

 致交警的一封信﹕

 交警同志,向你反映一個情,二○○九年十月一日上午十時許,一輛牌號為京V02009的紅旗牌小轎車,從天安門中華門開出,壓雙實線,違規掉頭,沿長安街逆向行駛,車內人員還將半身探出車外,並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希望嚴肅處理。

 這是上集,馬上就有人貼出下集。

 您好,同志:

 經我局同志調查核實,對方人太多,飛機大炮坦克都帶來了,手下有全球最大的社團,本所內部也大部分都是該社團人員,實在招惹不起,敬請忍氣吞聲。

 文 安 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