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5日 星期日

特區食客列傳

從沒看過如此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埋伏戰(ambush),所說的是圍繞電盈私有化和董事股份禁售期這兩則財經熱聞的無間道式捧與哏。香港幾家院校的新聞學者,應該刻不容緩抓着這一歷史時刻,細緻研究在這兩條新聞周邊出現的各種各樣文字,它們到底所為何事為誰服務,這是一個絕佳的Ph.D論文題目,說不定由此為中國新聞史揭開新的一頁。

文安裕

香港是自由社會,《基本法》第三章第二十七條說得很清楚, 「香港居民享有言論、新聞、出版的自由」,縱然回歸十二年來這些自由早就量變以至質變,由大變小由多變少,但總的來說,只要不犯誹謗,基本上說什麼都沒有問題。電盈私有化和董事股份禁售期各式意見紛陳,有從小股民苦難出發狠批電盈私有化是忘了當年承諾,也有從上市公司條例出發說私有化並無不可,更多是從道德層次出發的社會責任論述;同樣地,董事股份禁售期也有兩個截然不同方向的論點,有說此舉旨在避免上市公司董事利用預早知悉業績的優勢買賣所屬公司股票,違反市場公平原則,也有說新的建議窒礙自由市場天條。意見背後是各有理念,光明正大說出心裏話是這個城市今天還能令人覺得可以繼續留下來的主要原因。

立場清明才是賣點

傳媒載體打開大門售賣意見,各具立場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如果說沒有立場,在今時今日的香港,恐怕沒有哪幾個傻瓜會信世上真還有這回事;相反,立場清明才是賣點所在,A 是支持B 是反對讀者自可對號入座,青菜肥肉各有所愛,如此就不怕魚目混珠更無懼買進A 貨,這便是特區在電盈私有化和董事股份禁售期大討論前的美好生態。

然而世事無絕對,花無常開月無常圓,原來除了A 和B 還有蒙面遮口的CDEFGH。本來真理是愈辯愈明,可是CDEFGH 卻從不像A 和B 那樣明刀明槍,而是躲在路旁打埋伏,忽地來一記冷槍,讓人一不留神着了道兒,太不夠意思了。

作為一個以閱讀為樂趣的亂翻族,當讀到法律學者為文力撑電盈私有化,字裏行間是對自由市場的支持,是於法學角度的一種執著,他的理據也許能夠成為人們在道德批判以外的一種理性補遺;道不同不相為謀,但總會在閱讀過程中帶着尊敬,難得有人如此堅持一己理念,哪怕用的只是一個筆名。遺憾的是這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相對於此,更多的是在一直講究透明度強調責任力的理念中暗暗摻沙加水,若不是先已了解兩事的本質,這類魚腸劍式的意見提供必定在不明所以的讀者裏潛移默化,從而遮住人們的眼睛掩住人們的嘴巴,這和近些年來報刊上常見的廣告式新聞沒有兩樣——當人們通篇讀完後,摸不清頭腦為何這些小事也是頭條時,恍然發覺文章最後有小小的一行字:廣告專輯。那一刻的上當受騙感覺,足以毁滅幾十年來對傳媒的信任。

筆桿子無間道湧現的背後,究竟是雞髀打人牙骱軟的緣故,抑或是西瓜開大邊的埋堆表態,就是引用《立法會權力及特權條例》也無法弄清,不過,由此看到的是,近年香港社會大盛的spinning 原來是沒有年代界限且更跨越專業範疇。曾蔭權上台後,白宮群英式的扭計師爺熱賣,連早年一度盛行的雍正皇朝鄔思道都給人翻抄,特區官員汲汲以此為時尚,不用王道治港舍正路而弗由。然而,話得說回來,人們起初還能憑常識分辨得出來,哪怕是這些官話是裝置在什麼地方,但下筆的算有良心,說明這是出自官府衙門之口,也是另一種的明碼實價,看不出其中有何利益交易,盍興乎來,願者上釣,尚屬公道。

稍為不察生吞活剝

一計既出,又生一計,這些spinning 伎倆如今移植到新聞以外的軟性版面。這裏必須得說清楚,絕大部分作者是有所根據和堅持,和他們長久以還所持的立場並無違背,並且具體反映了他們表裏如一的價值觀。可是,另一些卻不是這樣。對於混雜於瞎扯父母兄弟夫妻朋友小品之間的信息,讀者稍為不察就會生吞活剝整顆吞下。有說這是另一類型的公關信息,無謂阻人發達,這裏不妨把視角放遠,在美國首都華盛頓,涉及政治游說的所有公關公司都得註冊,還要說明是為誰服務,但特區卻無此例,一頓飯下來,滿是口腹之慾回去第二天便是一篇篇觥籌交錯之間而成的善頌善禱。若太史公在世,恐怕要在《刺客列傳》以外,再寫一部長長的特區《食客列傳》了。

不必氣憤得瞪眼珠子,中國歷史裏早有食客這一傳統,孟嘗君門下食客更達三千,近代蔣介石毛澤東也有這種古風,追隨蔣的文人最著名的是陳布雷,毛身邊也有福建才子陳伯達,陳布雷除了是蔣的文膽,還官至國民黨中央代理秘書長,而陳伯達五十年代已是《紅旗》雜誌主編,文革高峰時期是中共政治局常委。然而,他們說到底只是強人的一支筆,時日久了,慢慢了解自身罪孽,陳布雷說過「為人捉刀是苦惱的」、「我如嫁人的女子,難違夫子」的肺腑之言,陳伯達以為吃透毛澤東要林彪當國家主席遂站在林的一邊,孰料毛此舉是引蛇出洞,陳伯達的筆桿終究算不過毛的梟悍。

西方的類似情况不讓我國專美,總統身邊幕僚不少便是另類食客,搖筆桿的更多是某黨某派的忠實信徒,但總概而言是都能亮出所屬何宗,令人得以辨識。幾年前去世的歷史學者Stephen Ambrose 被批評只懂把共和黨捧上天,可是他甫揚名已承認了這點,從無猶抱琵琶自稱民主黨人暗藏共和黨理念。倒過來,西方更多的是讚頌在強人身邊卻能不屈權勢的一片丹心,十六世紀英國多鐸王朝大法官莫爾(Thomas More),秉力抗拒國王亨利八世再婚,最終慘遭斬首。四百年後,莫爾獲教廷封聖;一九六六年,以莫爾生平為藍本的英國古裝電影《日月精忠》(AMan for All Seasons),力壓新浪潮電影典範《靈慾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Woolf?)奪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等六項大獎。

雞鳴狗盜之雄豈足言得士

王安石在《讀孟嘗君傳》用了不足一百字闡明他對食客和其主子的反發,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文字稍為艱澀了些,但說不上是難以閱讀,不過,在今時今日滿是李宗吾門徒的特區,縱然讀通了,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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