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1日 星期二

要好好記住這段歷史


曉均:

去年初你們回港探親,奧海城茶樓上四個人講了三個鐘頭卻忘了饑腸轆轆,後來匆匆叫了些點心。之後想移船就磡到另一餐廳再談,又因為早已約了人而提早作別,想不到一晃眼已快兩年。

今年早些時候,我給你去了電郵,說到六四事件二十周年,希望像你這樣的歷史目擊者,出來向年輕一代講述當年你在北京城看到了什麼。當然,對我來說,你的個人口述歷史並不是頭一次聽了——你那時因為工作關係留在北京,由始至終親眼目睹四月十五日胡耀邦逝世之後的那一大段中國歷史。也許你忘了,但我還記得你那時的一張黑白照片:蹲在機場等回港,渾身油污蓬頭垢面,臉孔尖削瘦得像猴子;相片裏站在你旁邊的那一位,前幾天在街上碰到,一頭濃密的黑髮變成了疏疏落落,那傢伙,你應該還記得,不就是天龍嗎?

你回來的電郵還是那樣的義憤填膺,說中共若不平反六四,你永遠不踏入中國一步。這些年來,我在夜闌人靜之際常想起你我的幾樁舊事:打籃球時被我屢次侵犯,你扔下球衝過來準備幹架最後硬是忍住,還撲嗤一聲笑了出來;有一回不知怎地棋興大發,兩個人下圍棋一下就是四個鐘頭,到天將大白才中止,各自回家蒙頭大睡。最不能忘記是你離港前說的那番話,到今天,每次想起,只能說一句:果然有先見之明。這些年來,你在那邊生活頗好,然而還是心懸香港中國,對香港的妖氣日重,對內地的貪腐不改,你不只微詞不滿,更是極大的憤怒。這些我都明白。今天的香港民眾之中,像你那樣親歷中國由文革到改革,看過一些人在統戰大幡下奴顏婢膝出賣靈魂的畢竟還是少數,所以你早在十五年前就告訴我那番話了吧,是嗎?

今年六四,香港因為港大學生會長的一番話而再起波瀾,這你大概都知道的。回歸這些年間,各式牛鬼蛇神都走出來,他們打着各式幌子,以各種形態出現於人前,本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可是發展下來愈來愈難看,六四事件這樣的一樁大慘案,又不是幾百年前沒有影像沒有文字記載的舊史,卻沒有哪幾個敢於在課堂上公開講述真相。我想,以前我們批判美國把印第安人困在所謂保留區,說美國佬抹走了原住民歷史,但美國從聯邦到地方的教育當局,從不敢讓課本缺了這一章。可是,在我們這個新中國下的特區硬是「敢教日月換新天」——有人從歷史未定論說要待若干時間後塵埃落定才能理出六四事件真相;也有更賴皮的說人們只看到當時北京城的一小部分情况,不能代表這就是屠殺,還引經據典說連西方傳媒也不用massacre 這字眼,言下之意連外人也一錘定音,再也不必爭論了。

對於這些,寬厚的人們過往認為不值得動氣,因為那時距離六四事件只十年八年光景,北京城死在裝甲車履帶下的模糊血肉、解放軍平端着衝鋒槍掃射、醫院停屍間堆着的屍體都是歷歷在目的真實歷史,誰都不能否認。然而,時日久了,我們的下一代在六四事件提都甭提的氛圍裏成長,他們對六四事件的無知,或者說,他們在刻意模糊六四事件的教育之下,失去了對一九八九年這一大片的認識和認知。尤有甚者,有比我們年輕得多的青年,最近提出「理性討論到底北京街頭的屍體是平民抑或是解放軍」。這一看便知並非對歷史的無知,而是欲蓋彌彰的轉移視線,對此,作家鄧小樺在她的博客裏一針見血:「屍體是解放軍還是平民,這是一個有關事實的陳述,fact 毋待討論。比如我生於哪一年,根本不能通過『討論』去得知,你想知的話直接問我就好了。六四有沒有死人、死了多少人?當年紅十字會從各家醫院收集到的死亡數字是三千人,被指估計保守。

他只是利用排比句去增強氣勢,利用『討論』、『了解』、『理據』這些空洞的sound bite,到最後,他提出的方法根本解決不了他自己提出來的問題,他要麼是邏輯糟到不知自己在說什麼,要麼就是根本不是想去弄清任何東西,所謂『討論』、『了解』永遠是虛托,他只是想把『死的到底是解放軍還是平民』這個荒謬的問題放到大家的腦海裏。對於以軍隊開槍用坦克屠殺愛國的平民這麼是非分明的事,竟然可以有那麼一刻動搖: 『壓死的是解放軍還是民眾?』這已經是立了超現實的大功了。這種人年年月月都會來抽六四的水,抽那些死去了的孩子、學生、工人、老人的水。」我想起兩年前《成都晚報》的一段廣告, 「向堅強的六四遇難者母親致敬」,後來該報開除了七個人,其中包括四位廣告製作人員。當地的朋友說,這些人都無辜,因為在他們年輕的生命裏,從來不知道「六四」這兩個數字在中國近代史裏的沉重意義,在他們成長年間的教育,六四事件是禁忌,於是「六四遇難者」可以被他們理解為發生於六月四日的一場自然災難或交通意外。

這種迹近黑色幽默的解說,甫聽或會令人莞爾五秒鐘,但人們的心情和臉容會從第六秒開始沉下來:我們的歷史就是這樣靜靜的躺在歷史長河裏一動也不動,等待閹割埋葬。

《星期日生活》主編黎佩芬問,是不是可以介紹一些書,讓年輕的朋友了解六四事件。我想起了六四事件後中國民主運動資料中心有一部厚厚的《八九中國民運報章頭版專輯》,對,就是那部左中右中英文報章從一九八九年四月到六月的報道匯編。我覺得,這比起介紹別的書都好、都齊全;這是一套極其寶貴的資料,左中右三派報章摒除黨派之見,他們為中國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確實把這三個月的中國歷史真像和一己良心留下印記。除此之外,那段時間香港報章上滿是密麻麻的自發廣告,從中國銀行職工到作家協會到廣東政協,他們為廣場上的中華兒女奔走呼號,為中國民主搖旗吶喊,為屠城慘案哭泣痛心。那天,我找着這些資料細讀一遍,掩卷之後,想起今天的香港,對「魅魑魍魎」這詞的理解又深刻了一些。

今年六四晚會,你會回來參加嗎?

請代問候各人

敬禮

安裕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