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3日 星期日

送瘟神




 星期六早上讀報看到一張照片,深夜裏黑沉沉的灣仔維景酒店有一個亮了燈的窗戶,住客趴在窗上看街景,照片上只餘他一個剪影。這張詭異的照片讓我想起「萬戶蕭疏鬼唱歌」這句詩。

 星期五晚上的電視新聞片是令人動容的。維景酒店外的藍帽子警察到午夜還未撤退,大隊全身保護衣的衛生部門人員沒有半點猶豫衝進酒店,白制服的救傷車護理員手把手攙病患上車,口罩付之厥如的新聞記者逼近到只有幾米的距離;在中環,林鄭月娥黃仁龍周一嶽甫下車頭也不回直奔政府總部開會,曾蔭權穿著綠色tee頭戴棒球帽在隨員簇擁下跳出七人車三步併兩趕到電梯口。

 那一刻的感覺真好。雖然疫潮已是兵臨城下。

 面對災難的人們,特別是那些全心全意抗難的人是令人動容的。《唐山大地震》裏有一段章節,從唐山趕到北京國務院報警的賈國成回憶說——

 我們被領到中南海紫光閣,當時在會議室內有幾位副總理,李先念、陳錫聯、陳永貴、紀登奎、吳桂賢……所有人都問,怎麼樣?我說就哭了起來,「首長啊,唐山一百萬人,至少八十萬還被壓吶。」在座的人都哭了。

 那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中國大陸還在四五天安門事件後的政治餘震,那時口號是「狠批右傾翻案風」、「翻案不得人心」、「走資派還在走」,矛頭直指鄧小平。賈國成回憶紫光閣這幕一直縈繞不去,那是人出賣人的年頭,也是靈魂深處鬧革命的日子,但人性說到底是不可以用黨性掩蓋的,「在座的人都哭了」這句話毫無疑問是文革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浩劫裏僅餘的人性。

 面對疫潮,善良的香港市民盼望特區上下擰成一股齊心抗疫,六年前春夏之交,是我們這輩子永不能忘記的一戰。星期四傍晚,我站在電視機前看墨西哥疫情的新聞報道,主播講到「墨西哥至今有一百五十二人死亡」,我問旁人「香港那年死了多少人」,突然一把女聲插進來,「二百九十九,還是在這麼小的地方」。語氣帶一點點哀傷但更多的是自豪,人是死了,香港硬是靠自己挺了過來。不過,香港市民或許不知道,當他們在這小小一片地方團結齊心時,有人說要組織另一套有別於特區政府的管治班子,為的是「穩定」云云。

 哀傷中帶點自豪

 中聯辦研究部長曹二寶去年一月在中共黨校報章《學習時報》撰寫的文章《「一國兩制」條件下香港的管治力量》,近期掀起遠比茶杯裏的風波大得多的洶湧波濤。他說,港英年代的一支管治隊伍,回歸後變成「一國兩制條件下兩支管治隊伍」,一支是「香港特區建制隊伍」,包括行政長官、主要官員,另一支是「中央、內地從事香港工作的幹部隊伍」。這很好,要來的終於來了,不過十二年,黨委就要來香港工作了,但這是「組織部來的年輕人」抑或是《芙蓉鎮》的鎮黨委書記王秋赦,恐怕香港同胞得再等一會。

 中共用人之道,在於「信」和「用」的兩面性,不過中共歷史上的「信」往往以悲劇告終,而「用」也往往難以修成正果。毛澤東文革年間極為信任林彪,甚至為了林彪修改黨章把林列為接班人,結果是林彪等接班等得不耐煩,黨羽在華東企圖用大炮重轟老毛的列車,下場是陰謀失敗林彪出逃蘇聯,乘坐的三叉戟飛機在蒙古溫都爾汗墜,命喪異邦,這便是「折戟沉沙」的典故。

 林彪何以從「毛主席的好學生」變成毛主席的最恨,是中共建黨以來的最大懸案。毛澤東天生好鬥,曾夫子自道「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但他這個念念不忘階級鬥爭的人幾乎讓林彪得手,文革後不少內地作家探討箇中之謎。一般的說法,是林彪「當面喊萬歲,背後下毒手」,也有人說以毛的精明,不可能會看不穿林彪的伎倆。

 中共治政 信與用

 然而現實往往就是如此,毛澤東信膺的是政治的林彪而不是人格的林彪。政治上,林彪擺出的是與毛澤東推心置腹態勢,毛與十大元帥排名比林彪還高一位的彭德懷惡鬥,林彪沒有表態,這就幫了毛一把,把彭老總鬥垮鬥臭而毫無忌憚。這種建基於共同鬥倒敵人的「信」,並無堅實道德及信念基礎,充其量是各自追求的政治利益把二人拉在一起。到了林彪想當國家主席,觸犯毛皇帝禁忌,二人見利忘「信」,注定他倆之中得死一個的悲劇收場。

 至於以「用」治政,在一段相當長時期是中共的方針,周恩來之於毛澤東是「用」大於「信」,鄧小平七十年代初一度復出也是「用」多於「信」。但周恩來鄧小平從來不是毛澤東心目中的接班人,這是用而不信的表徵。文革甫爆發,毛對周鄧的不信任馬上浮現,鄧被批鬥為「中國第二號走資派」、「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至於對周恩來,毛澤東更是又食又拎,既要周為將近破產的國民經濟賣命,卻又常明的暗的捅周一刀。周恩來晚年常鬱鬱寡歡,便是因為老毛發動「批林批孔批周公批大儒」,周天天公開自我檢查,老毛卻在同一時間找來上海的王洪文當中共中央副主席。

 對於香港,北京是「信」和「用」交叉運用,董建華是「信」而曾蔭權是「用」。北京要玩兩面刀有它的自由,本來,「信」與「用」應該是無條件的,但最後對董建華失去「信」,對曾蔭權的「用」也可能所餘不多。曹二寶文章的出現時機很有探討的必要,雖然有說是曹二寶的文章很坦白,也有說曹二寶的講法僅是學術討論,可現實是中央黨校的報紙不是學術期刊而曹二寶也不是身兼教職中聯辦官員。香港社會對政治的認識無疑是粗淺了一些,也不太懂中國四千年歷史中的縱橫捭闔,這些都要學,但都需要巨大的社會和政治成本,際此金融海嘯加上惡疫襲境,不是自己分心更不是讓人分化的時候。

 前面提到的「萬戶蕭疏鬼唱歌」,出處是毛澤東一九五八年的〈送瘟神〉。不以人廢詩,老毛有些舊體詩是不錯的,放在今天的香港,無論從社會還是政治情境而論,都合用。

 讀六月三十日《人民日報》,余江縣消滅了血絲蟲。浮想聯翩,夜不能寐。微風拂曉,旭日臨窗,遙望南天,欣然命筆。

 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

 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

 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

 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意化為橋。

 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

 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文 安 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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