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16日 星期一

美國最後一個中國通死了




China Hand Lilley Dies.
星期六早上甫打開電腦就看到這短短的一句標題。這是《華盛頓郵報》的消息,百來字短訊說的是美國前任駐華大使李潔明(James Lilley)逝世,享年八十一歲。

也許只有上帝才知道,李潔明對《華盛頓郵報》以中國通(China hand)來總結他的一生會作何反應,不過,確實也只有中國通這三個字,才可以完全勾勒這位生於青島的美國之子和中國的關係。

八十年代後期的一段不短時間,李潔明是我隔一陣子總會在電話上聊幾句的人,他那時候在政府裏沒有正式工作,我卻因着一些原因,對中美關係尤其是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一年這三年尋根究柢而找上了他。找李潔明之前,學校裏的朋友再三提醒我李潔明是中央情報局的人,我倒沒有在交談裏發現有什麼突兀,只道是老頭火氣很大,尤其是在不適當的時候打電話到他家。

民國之後,美國對中國的系統外交政策逐漸出現變化,特點是執行這些政策的外交官普遍有着與別不同的中國關係(China Connection)——他們之中的上一代大多有傳教士背景,更多的是他們根本就是生於中國的美國人。到底美國這種迹近以夷制夷的駐華外交官派遣安排緣於何事,無人得知,但事實是美國在處理對外關係時對中國有着與別不同的思考。美國不會調派日本出生的外交官到東京當大使,也不會派遣生於韓國的大使到首爾就任;某程度而言,美國對歐洲寬鬆一些,愛爾蘭裔的甘迺迪家族龍頭老約瑟夫甘迺迪,就曾經當過駐英大使。

出身傳教士家族或在中國大陸出生的美國官員,在中美關係裏扮演了重要角色,可說是世界外交史裏的異數。中共奪得政權前的最後一任美國駐華大使是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便是傳教士,生於浙江杭州,當過燕京大學校長,一九四九年解放軍兵臨南京城下之際他還守着大使館。司徒雷登其後怏怏而別,毛澤東眼見美帝國主義從此絕迹中國大地,寫下《別了,司徒雷登》洋洋長文,一度都是內地中文科教材。

中國通(China hand)駐華 政策悠久
美國以傳教士駐華的政策根深柢固,中共上台後也未見大變,一九七九年一月中美建交,美國首任駐華大使是與中國無甚淵源的伍德科克,到了第二任,美方突然派出資深中國通恒安石(Arthur W. Hummel , Jr.)駐京,揭開十年間四任大使中國通佔其三的序幕。恒安石父親是公理會傳教士兼老資格中國通恒慕義,恒安石生於山西汾陽,八歲回美國讀書,長大後再到北平輔仁大學教英文。

接着恒安石的是耶魯大學畢業的洛德,他不是傳教士之子,但他的妻子是華裔作家包柏漪(Betty Bao )。接替洛德的是李潔明,之後是一九九一年到九五年在任的芮孝儉(Stapleton Roy),他也是傳教士之子,生於南京,聽過芮孝儉講中文的人說,芮的普通話閉着眼睛聽,是聽不出這是一個美國人說的。芮孝儉之後美國再也沒有派出中國通駐華,有人說上一任的雷德(Clark T. Randt, Jr.)能說普通話,也有說現任的洪博培(Jon Meade Huntsman, Jr.)漢語很行,但他們畢竟不是傳教士之子了。

這當然不是因為美國國務院再也沒有傳教士之子而派不出中國通,這是謔而近虐的笑話,事實上美國國務院裏能說一口無瑕普通話的不在少數,人們還記得在香港做過總領事、其後當過助理國務卿的包潤石(Richard Boucher)的普通話很地道,况且他是大使銜職業外交官,可是一直無緣駐京。像恒安石芮孝儉等傳教士之子,像包潤石這些職業外交官,他們在美國社會和哈佛大學的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哥倫比亞大學的包大可(Doak Bennett)和韋慕庭(Martin Wilbur)都有一個共同稱號﹕中國通。這曾經代表了他們在官場學界的地位,可是在嶄新的國際關係裏,中國通地位已大不如前,取而代之的是經貿專家和戰略學者。

出現此一根本變化的原因在於中美關係的「正常化」。我在這裏說的正常化,並非指一般理解下的正常化;眾所周知,北京對一九七九年中美建交的官式叫法稱為正常化(normalization),那是相對於中美關係在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之間的斲斷。然而,我所說的正常化,是指美國脫離以對付非我族類的心態處理對華關係的固有思想——華府認定,對北京應該更多的從廣義的兩國關係入手,即經貿往來、地緣政治、意識形態以至軍事關係。簡而言之,是明刀明槍的硬式關係取代了企圖從文化層次建立的軟式關係。美國在這方面說不上是先行者,英國在香港回歸談判結束後,一大批中國通外交官從此解甲歸田,這裏頭有港人熟悉的伊文思(Richard Evans)、柯利達(Percy Cracdock)和麥若彬(Robin MacLaren);日本更早一些,小川平四郎退下之後,日本駐華大使只有一個阿南惟茂是普通話頂呱呱的中國通。

泛亞派大勝 親中派式微
踏入九十年代,美英日三國外交部內部勢力此消彼長,客觀上推倒了中國通長期以來的山頭。美國國務院東亞事務科長期是兩派相鬥,一派是中國通為主體的親中派,一派是以日本通佔多的泛亞派,這一爭逐有其周期特徵,四十年代是親中派天下,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泛亞派主政;尼克遜訪華使得親中派抬頭,一直獨佔風騷到克林頓(相關)入主白宮。克林頓是把中美關係與人權脫鈎的第一人,在另一個側面把意識形態丟到歷史的角落,務實主義抬頭,親中派固然失城敗地,泛亞派在朝鮮問題白熱化之際也無甚甜頭。喬治布殊(相關)登台,他的反共本質令泛亞派再度稱王,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敢於和北京抬槓,背後實是有着星條旗巨大的影子,這註定親中派崩敗,中國通終於走到歷史的終結。

李潔明逝世,北京也許會有人喜形於色,因為李潔明在六四期間的一些做法令北京當時的當權者很不高興。這是一種淺見的狹隘,是的,李潔明走了,北京一些人眼不見為乾淨,但美國內部再也沒有了解中國國情的高級官員。以後中美關係是一種完全官式的形態,沒有半點對中國的感性因子,business is bus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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