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3日 星期三

六四二十年祭﹕敢有歌吟動地哀






安裕:

去年初奧海城之聚,多年不見友情依然,指點江山閒話江湖,何其樂也,可惜兄行色匆匆,未能盡興。

今年初春三月兄來電郵,談及六四二十周年即將來臨,希望我以歷史見證者身分,憶述一下二十年前在北京天安門的親身經歷,好讓年輕一輩如實了解當年震驚中外的歷史慘案。當時我曾婉言拒之,因為我認為如果只回憶昔日所見所聞並無多大意思,因為六四早已鐵證如山,信者毋須重複,疑者多說亦無用;而且,冷眼旁觀香港社會對港大陳一諤事件的論戰,「魅魑魍魎」醜陋現形,我對今時今日港人是否仍會認同我們這些「六四死硬派」的立場觀點,確實存疑。

老實說,採訪八九民運是我從事新聞最刻骨銘心的經歷,二十年來無法忘記但又不想回憶,因為每一次回憶都給我帶來陣陣心痛難受,所以我平日甚少與人提及那段腥風血雨驚心動魄的日子。不過,六四二十周年日近,眼見昔日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行好友紛紛站出來,公開為八九學生及六四死難者說良心話公道話,特別是趙紫陽先生的遺言問世,我實在無法再保持沉默,想了多晚後,終於給你回這封信。

趙紫陽的遺言憶述再次勾起我無法磨滅的記憶,因為我與八九歷史的接觸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二十年前,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八日,我以記者身分奉派赴京採訪學運,發的首篇北京報道是絕食學生領袖與李鵬對話,而我第一次深入天安門廣場採訪學運領袖,正是趙紫陽到廣場探望學生之時。我清楚記得,當晚我和同事們完成忙亂的採訪發稿工作後,已是凌晨時分,晚飯未吃只胡亂找點乾糧醫肚,突然收到消息:「趙紫陽到了廣場探望絕食學生!」大伙兒各自抄起背包即朝廣場狂奔,可惜的是,當好不容易穿過十多道學生糾察線到達廣場學生指揮部,趙紫陽已離開,與歷史時刻擦肩而過。當然,我們在場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們錯過的竟是趙紫陽最後一次公開露面,也是他留給世人最珍貴的歷史鏡頭。

更想不到的是,正當我們以為形勢將會好轉時,歷史原來已進入急轉彎。趙紫陽探望學生對緩和當時學生與政府的矛盾起了極大作用,學生當晚已宣布取消絕食,誰知幾小時後,當局卻宣布由即日(二十日)起,北京市區實施戒嚴令,勒令所有學生撤出天安門廣場。當時我正在廣場採訪,大喇叭突如其來的宣布令廣場一下子就爆炸了,原本躺在地上休息的十幾萬學生全部站起來,有些更爬上公共汽車頂,頭紥白毛巾,集體朝天引吭高唱《國際歌》。一剎間,悲壯的歌聲響徹整個廣場,插破烏黑夜空引來迴盪,許多人極度悲憤淚流披面,此情此景,我此生難忘!

隨後,由戒嚴軍隊進入京城到六四凌晨開槍,最後六月六日我們一行香港記者被迫撤離北京返港,短短二十個日夜,我經歷了人生最大的起落跌盪:由開始時對北京混亂和無政府狀態煩厭不滿,對學生的執著迷惑不解;到後來被學生追求民主反對貪腐的熱情感染,受北京各階層民眾穿流不息上街遊行支持學生、堵截進城軍車的激情感動,也為形勢發展日趨嚴竣而焦慮不安;最後親眼目睹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市民被解放軍槍殺而錯愕、驚恐、憤怒、悲傷、無助、沮喪……你說見過我在北京機場逃亡時拍的那幅蓬頭垢面、瘦得像猴子的照片,其實只不過短短二十日,我卻彷彿老了十年!

在京城的日子裏,我親身見證半夜三更北京老百姓敲鑼打盆全城動員堵截軍車的場面,滿頭白髮的老婆婆為軍人端上熱騰騰的饅頭和開水,流着眼淚訴說真情,聞者動容;六四凌晨軍隊開槍之時,我親眼目睹在長安大街上,不少市民包括年輕學生中槍倒地,滿街民眾爭相走避及互相救援;我更曾在北京協和醫院後門採訪一名工人,他正用木板車載着中槍彈身亡的兄弟遺體步履蹣跚回家,車上的破爛草蓆中伸出一雙沾滿血漬的腿,見者心酸,而背後的停屍間內堆滿一排排重疊的屍體!

軍隊開槍那一刻,我們在場每個人震驚萬分,無法相信眼前事實,有人驚恐軍人衝入酒店躲進廁所發抖,有女記者因擔心留在廣場的同事安危衝進房間嚎啕大哭,更有內地記者悲憤過度,衝上天台想跳樓自殺,最後被眾人拉住勸服。但奇怪的是,從八九六四凌晨目睹解放軍開槍那刻至今,我竟然沒有流過一滴淚!有醫生朋友說,其實那是一種抑鬱症,如果找不到徹底宣泄的方法,此症將終生不癒。

陳一諤等一些年輕大學生對六四鎮壓史實抱懷疑態度,我並不怪罪他們,因為他們年紀小,對二十年前的事情沒有親身感受,加上中港當局刻意誤導、淡化和扭曲,令他們難以分辨是非黑白,只是他們竟然寧願相信為虎作倀滿紙謊言的官方傳媒,反而質疑我們當年冒着生命危險用血汗寫下的事實報道,令我痛心!但是,對於某些當年曾親歷其境,或者身居高職要位,完全了解情勢變化的人,如今竟然為了個人利益捂着良心說瞎話,抹黑學生,為劊子手塗脂抹粉,甚至刻意污衊當年傳媒報道,我則無法忍受,深惡痛絕!

記得六四事件大約一年後,有位內地著名作家接受我採訪時,曾形容六四事件如同一塊塌方的大石頭,倒在我們前進的路上,炸不爛打不碎,與其圍着它打轉發怒,倒不如繞過它繼續前進,此說法後來為內地知識界普遍接受,更成為眾多護法者的法寶。然而,二十年了!我們忍受了二十年!二十年前北京市民強忍淚水掩埋了親人屍體,跟隨共和國向前走,但國家為他們做過些什麼?二十年來北京人連回頭向自己死去親人致哀的自由都沒有,更妄論追究誰是將六四頑石推下來的元凶!

我想問曾鈺成(相關)和曾蔭權(相關)之流,六四至今,中國能夠有長達二十年的社會安穩去發展經濟,是誰的功勞?是中國政府和鄧小平嗎?不是!是人民,是北京民眾!北京市民二十年來忍受極大痛苦不去追究殺人血債,他們並非懦弱而是寬宏,他們為大局着想,希望國家有長足發展而強忍屈辱,試想如果一千萬北京市民堅持要與當局算帳,血債血償,憑借區區十幾萬軍隊能殺盡百姓,將仇恨抹平?北京和中國能有今天的安定繁榮嗎?二十年了,為何北京當局仍不肯還他們一個公道?

安裕,我移民多年,在外國遇到過不少港人和來自中國內地的朋友,也曾與他們談論過六四,當中許多人雖然沒有親身經歷,也所知不多,但大多數都認同當年北京學生愛國情懷,對北京市民的苦難感同身受,我隱隱感覺到,六四之火在華人世界和中國大地仍沒有熄滅,終有一日會重燃,這是令我欣慰的。

由於有要事在身,今年的六四維園集會我不可能返港參加了,我會用別的方法去寄託哀思。不過,我期盼的不是每年六四表達哀思,而是平反六四,將殺人者繩之以法,哪怕他們避到陰間地府!我等待着,在有生之年能夠有朝一日讓我痛哭一場,抒解滿腔抑鬱之氣!

保重
曉均
二○○九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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