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3日 星期日

安裕周記﹕日本在痛苦深淵的集體自我救贖


從《Change》到《官僚們的夏天》

兩天假期裏眼都不眨一下接連看了一套半據說在日本社會極受注目的電視劇,那是一整套木村拓哉主演的《Change》,以及半套的《官僚們的夏天》。在香港的日劇迷尤其是木村拓哉迷裏,去年5月推出的《Change》是一部談論得較多的劇集,木村拓哉飾演臨時拉伕當上日本首相的年輕教師,當然,大結局木村拓哉那場二十二分鐘長獨白業已成為日劇迷永遠的經典。但我更感興趣的是《官僚們的夏天》。

改編自城山三郎小說《通產官僚夏》的這套中篇電視劇刻下正在TBS電視台播出,內容是一九五五年通產省推動日本汽車工業起飛的紀實歷史劇。如今已播了七集的《官僚們的夏天》,引起日本社會討論的原因,是半世紀前的幹勁現在還能找到嗎?木村拓哉二十二分鐘獨白聲淚俱下呼籲重建像戰後吉田茂年代那種高效率日本政治,《官僚們的夏天》追尋的是昔日東洋奇蹟足印。編劇的苦心不難讓人明白,可是,電視機前的一億二千萬日本人民,真的能夠從這裏尋回連續三十年每年經濟增長百分之十的動力麼?對此我非常懷疑,儘管是打從心底希望日本人民能夠重拾這兩段榮光歲月。

不得不承認,日本是貨真價實世界唯一的會社本位文化的國家,全國一億二千萬人民在日本株式會社的旗幟下同呼吸共命運,二戰結束前夕,連連敗退得只剩下一條軍褲的軍頭喊出「一億玉碎」的口號,要全國上下寧為玉碎不作瓦全;八十年代初,大平正芳滿懷信心高呼「一億中流」,號召全國人民集體進入中產時代。明乎此,在日本做統計工作應該是一個頗為舒適愜意的職種,基本上,任何統計都可以用一億為基數,因為日本還不至於像美國那樣的個人主義氾濫。

一億玉碎最終沒有發生,一億中流倒是人人都享受得上,但在這黃金十年後接着的是九十年代的泡沫經濟爆破,日本三十年的高速增長從此只能夠在教科書找到。就在日本社會的心理調整還未開始之時,一九九三年,自民黨在大選遭逢建黨三十八年來的頭一次輸掉大選,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會流行的「日本第一」神話開始幻滅。日本孤站十字街頭之際徬徨無助,社會掀起一陣重新檢視自己之風,編劇家北川悅吏子敏感地閱讀到這一細微變化,在她一九九六年的《悠長假期》裏,只有音樂系教授是劇集裏有着穩定工作的唯一人,其餘從木村拓哉到山口智子以至竹野內豐都沒有固定職業,壓根兒便是日語「就業不安」的完全寫照。

或許是從雲端跌落地表的落差太大,日本列島並不能夠完全接受得了《悠長假期》裏那種坦然剖白,那要一段相當長的調適過程。在這裏,冒起了另一種的從政治到經濟的自我救贖過程,取代了不想回憶未敢忘記的自身檢視。


木村二十二分鐘宣言

《Change》是滿懷政治童話期許的自我救贖。嚴格來說,今天日本的政壇根本不可能出現木村拓哉在劇中飾演的朝倉啟太這種人——父親突然去世,戇戇的兒子只得代父上陣最後過五關斬六將當上首相——日本政治從來沒有僥倖的空間。日本雖然有俗稱二世甚至三世議員或大臣,現時外相中曾根弘文,父親便是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可是二世三世需要長時間培育,不可能是煮杯麵式的快速養成。退一步說,政治家的下一代若不適合參與政治,更多的選擇是以誼子或誼女頂上,前不久退下來的民主黨首腦小澤一郎,便是前首相田中角榮的得力愛將,田中也是小澤一郎的媒人。

雖然如此,《Change》畢竟還是暗藏了改革日本萬年政治的期許。劇中執政黨幹事長神林正一(寺尾聰飾演),隻手遮天縱橫捭闔,和現實世界的幹事長相比一點都沒誇張。日本主流政黨的黨內倫理,當了幹事長之後,下一步通常是黨總裁,而執政黨總裁往往便是首相。神林正一在劇內心計極重,人脈資源豐富,首相也得讓他三分,這正是編劇福田靖的棉裏藏針所在——日本政治到今天依然在密室政治派閥分贓裏不能自拔,客觀上與主流政黨的結構有關,而導致這種爛透了的現象長年不去的其中之一原因便是幹事長的無限權力。

朝倉啟太在辭去首相前的二十二分鐘講話,我會視之為日本近代電視劇裏最為大膽的政治宣言,我想不起在最近十年裏,日本主流電視劇有誰擁有如此改革主流政治勇氣;就算是論及廣義的政治陰暗齷齪本質,頂多也是像《白色巨塔》的醫院權鬥,而《白色巨塔》還是那種時空背景抽空的荏弱。儘管《Change》還不敢至於完全對政黨幹事長這一職任透出全然蔑視的反抗態度,但在大眾傳媒的有限空間之下,尤其是像日本利益集團盤根錯節的國家,能夠把矛頭對準沉痾不起的政治死結,這一自我救贖是令人就是關上電視機仍要鼓掌的。


伊奘諾景氣

《官僚們的夏天》則是對更遙遠的一段歷史的回憶救贖。電視劇描述的是一九五五年通產省官員風越信吾(佐藤浩巿飾演),以一股狠蠻幹勁推動日本汽車產業上路的敍述。其後,人所共知的歷史是,日本汽車在七十年代石油危機後進軍歐美望風披靡,一舉擊倒美國汽車三大巨人。《官僚們的夏天》主人翁敢鬥加巧勁等於成功的公式,一直是日本電視劇的主調;值得提出的是,《官僚們的夏天》推出之時,正是日本經濟長黑未起、中國從後趕上可能在今年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時刻,難怪《官僚們的夏天》七月五日面世之日,即奪得百分之十四點五相當不錯收視率。

《官僚們的夏天》是帶着樂觀主義色彩的劇集,第一集開始是美軍轟炸機主觀鏡頭下的東京,接着是匐伏地上的日本人民聆聽日皇裕仁宣讀投降聲明的「玉音」;之後旁述馬上說到日本在戰後第十年開始了經濟騰飛的三十年,畫面上的殘垣敗瓦變成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作為觀眾,我是帶着歷史的觀照來看這部電視劇的,劇中人雖都改了名字,但總能讓人在時光流逝之間抓着一點真實,劇中民自黨幹事長池內信人,一看便知說的是六十年代當上首相的池田勇人,須藤惠作明顯是後來也做了首相的佐藤榮作。池田勇人和佐藤榮作同是日本近代經濟發展史兩個不能或缺的政治人物,池田任內主辦了一九六四年的東京奧運會,佐藤任內則在一九六八年日本超越西德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他們是日本經濟史「伊奘諾景氣」的主體人物。


一九五五

《官僚們的夏天》和《Change》是不同的。《官僚們的夏天》是對好日子的懷緬,但《Change》則是對未來的期許,劇裏隱隱帶着對現體制的反發。在凝神觀看電腦熒幕上小小的《官僚們的夏天》畫面時,忽然想起「一九五五」這四個數字。這一年,除了是日本汽車產業元年,在日本近代政治史更是劃時代的年份——自由黨和民主黨在這年合併,統合而成更加巨大的政治怪獸自民黨,從此統率日本三十八年。這樣,《官僚們的夏天》要讚揚的到底是通產省官員,抑或是一九五五年的日本政壇,還是這兩者,這將會是一次很有意思的長考。

作為島國,日本長時間陷入危機感,一直在找尋足以安身的永遠應許之地。明治維新時期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說,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長谷川慶太郎的《》(再見亞洲)勁銷,在在反映了這種心理。不論同意與否,這都是日本要走在時代之前的大膽理念,可是,到了泡沫經濟爆破快二十年的今天,日本缺乏了這種勇氣。《Change》反映的是不滿當下的日本政治(為安撫各方政治勢力,日本選舉是非驢非馬的「小選區單議席比例代表併行制」),但卻弱於大膽挑明;《官僚們的夏天》則是一味懷舊,懷的還要是五十四年前的舊。這決不是以創新見稱的日本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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