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30日 星期日

傳媒為什麼讓人咬牙切齒?


美國傳媒對愛德華甘迺迪(Edward Kennedy)去世的鋪天蓋地報道是令人訝然的,政治光譜裏從自由派的《紐約時報》到保守派的《華爾街日報》都對小甘溘然長逝送上不分左右的最高致敬,這是五十年來美國主流政治社會所罕見的。梳理沉澱過後,近日美國傳媒對小甘的大幅正面報道,是半世紀以來美國主流傳媒對甘迺迪家族的捧起——摔下——再捧起的具體反映。

 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社會的大是大非,便是在操作性極強的報道和評論字海裏佚失。美國人民冷眼旁觀,必然會對這些傳媒的趨炎附勢多一分認識、也多一分咬牙切齒。

 令我感到小甘去世的報道意義深長的觸媒,是主流美國傳媒都喚小甘的小名Ted而不稱為Edward;一字之易,折射出的是內心深處的懊悔。美國男性很作興在好友之間互喚小名,比如說,小甘的兄長約翰甘迺迪本名John Kennedy,但民主黨內的老一輩,到約翰甘迺迪遇刺四十六年後的今天,依然叫他親切得多的Jack Kennedy。一九八八年美國總統大選,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奎爾在電視辯論說自己讀書時以約翰甘迺迪為師,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本特森馬上插嘴,Senator, I served with Jack Kennedy: I knew Jack Kennedy; Jack Kennedy was a friend of mine. Senator, you're no Jack Kennedy. 全國電視觀眾大樂,本特森不僅技術擊倒奎爾,還突顯了他和約翰甘迺迪的密切關係不容剽竊盜用。小甘另一個遇刺兄長羅拔甘迺迪,人們不叫他Robert Kennedy而稱Bobby Kennedy,這是一種極親的說法,因為Robert小名其中之一可以是Bob,但是人們就是要叫他Bobby。

 尊重尊敬喚政治人物小名

 美國社會對政治人物名字是連名帶姓念出來,國父華盛頓是George Washington,憲法起草人Thomas Jefferson和James Madison,就算如何不堪的小布殊都是喚作George W Bush,這是一種帶有禮節性的尊重,說不上是有什麼涵意。可是,當人們對一些本來有相當政治及社會地位的人也以小名方式來稱呼,那是比起尊重更進一步的尊敬,克林頓是Bill Clinton而不是William Clinton,卡特是Jimmy Carter而不是James Carter,因此,從四十年前直呼Edward Kennedy而今改稱為Ted Kennedy,隱含的意義遠比克林頓和卡特都大得多。至低限度,今天美國人民仍叫尼克遜Richard Nixon,絕不提他小名Dick Nixon或Dicky Nixon,卻老叫他的渾號「古惑狄克」Tricky Dick。岔開一句,美國俚語男性生殖器官也叫dick。

 對於甘迺迪家族,美國人民是感激的,縱然父親老甘迺迪靠軍火生意起家,早早涉及上層政治,但約翰甘迺迪這一代全身投入政海——約翰甘迺迪當選總統前是國會議員,之前在海軍打過二戰。約翰甘迺迪入主白宮後,被史家認為歷史上最佳總統之一,這不單是他在就職演說請出桂冠詩人Robert Frost朗誦大氣奇雄的〈The Gift Outright〉,而是他在寒冷冬日裏為老詩人遮擋陽光,美國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的心都融化了。更大的功勳是約翰甘迺迪推動新邊疆政策(The New Frontier),鼓勵青年上山下鄉細看外面世界,由此改造美國青年的世界觀。美國人民對他的感懷,體現在每說到約翰甘迺迪只喚他的全名縮寫JFK。美國歷史上有此殊榮只有兩人,除了約翰甘迺迪,便是帶領美國挺過大蕭條、打贏二戰的小羅斯福FDR。

 甘迺迪家族六十年代初像春風那樣掠過華盛頓,舉凡約翰甘迺迪的一切都是頭版新聞,他的俊朗外型、他的年輕有為內閣、他的內政外交,連他的兩個兒女的頑皮、第一夫人積琪蓮的髮型和連身裙都是全面進入電視年代的美國以至全球焦點。這時候的甘迺迪是傳媒溺愛的寵兒,一舉一動都是正面報道,他資助古巴流亡分子發動軍事政變,大軍被殲於灘頭,沒有誰出來批評;為了這一仗,約翰甘迺迪甚至打電話給《紐約時報》發行人,要求他不要事先報道這一條獨家消息,可從沒有人批評這是壓制新聞自由。最後,約翰甘迺迪派出軍事顧問到越南「抗擊共產主義」,全國上下沒有誰敢吭一聲。

 然而,當約翰甘迺迪和羅拔甘迺迪分別於一九六三年及一九六八年被刺身亡、愛德華甘迺迪一九六九年發生女秘書離奇淹死後,美國傳媒全面展開對甘迺迪家族的批判,其取向和立場,與幾年前的一哄而上大為迥異,有「覺今是而昨非」的自我再認識。若干年後,人們對六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紀的美國以綜切面檢視,美國社會在甘迺迪兄弟遇刺後迅速轉進保守年代,這固然與極左派如黑豹黨四出進行武裝鬥爭引發反彈有關,但更重的是極右派的尼克遜上台,以西部和南部為主的右翼思潮抬頭,聖經帶(bible belt)成為美國意識型態的核心——對墮胎的反對、對平權運動的反彈,完全是衝甘迺迪及其代表的東北部自由派意識型態而來。

 緊跟主流 醜化甘迺迪家族

 美國主流傳媒雖說全權獨立處理日常新聞採編,但其意識型態從未能夠脫離相對保守美國主流(mainstream) 。美國文化裏有一條主要條目main street(大街),這是美國每個城巿都有的街道名字,代表了美國社會的其中一個最大公約數,這是商販和辦公室職員的價值觀,也是美國東起大西洋之濱、西迄洛磯山脈的主流價值。當東北價值在守護神甘迺迪家族接二連三敗退後,main street上台,嗅覺靈敏的傳媒迅速棄甘迺迪而捧尼克遜,甘迺迪家族被醜化為荒誕揮霍徵歌逐色,在傳媒筆下成為腐朽的同義詞。

 右翼思潮控制美國上層政治建築的重新起點也是一九六八年,而以一九八一年列根進入白宮為最高潮,二十一世紀小布殊只是拾尼克遜和列根牙慧的後來者。然而,在一九六八至二○○八年的四十年間,保守主義遍襲花旗上下,甘迺迪家族所倡議的增進老人和窮人福利、改善少數族裔和婦女平權(affirmative action )、保障工人生計等理念,被右翼政客及跟風傳媒標籤為準社會主義,更甚者暗示他們是reds(共黨分子)。在這四十年裏,甘迺迪家族只是云云美國豪門的其中之一,而不是曾經一度率領逾億美國人民對未來發出期許的東北望族。

 經過小布殊八年的極右翼年代,美國終於體認右翼思潮的不仁,奧巴馬上台是對右翼的最大一次反動,小甘去世帶來的巨大迴響和正面思念是另一次反彈。當了右翼意識型態四十年附庸、聽了四十年右翼說詞、寫了四十年保守評論,美國傳媒感到被右派出賣,小布殊沒有實踐承諾,反而把美國帶進更陰暗的角落。從Edward Kennedy到Ted Kennedy,這是美國傳媒的集體悔疚,也是四十年長的一段把人民權利踐踏淨盡的醜陋歷史。

 不分中外先神化後妖魔化

 美國傳媒對甘迺迪家族的前恭後倨再是恭,在學者眼中並非奇事,美國社會學者Todd Gitlin在其成書於一九八○年的《The Whole World is Watching》,以六十代中葉的反戰運動為例,指出大眾傳媒對新左派運動的報道手法,是先視之為可有可無,一旦運動大盛,傳媒全面進入,把運動高高捧起;之後在官方遊說下,把新左派運動重重摔下再踏上一腳。在Todd Gitlin此一框架下,甘迺迪家族與傳媒的半世紀關係肯定盡入其內,然而放諸海外更是事例不乏,遠如中國八九民運學運領袖被指吃喝,近如香港正生帳目投資風波,俱是先神化後妖魔化,不論中西,無分內外。

 文 安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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